第十二章 三千五百英尺-《南风喃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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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开了一天的车确实很疲惫,他没拒绝,摸摸她的脸颊:“真体贴。”

    他让车掉了个头,沿原路返回。开了一个多小时,前方终于出现了隐约的灯火,霓喃眼睛一亮,像在沙漠里走了太久的人看见了绿洲般欣喜。

    “清时,我们下去休息会,顺便问个路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小道边是一间亮着灯的低矮的平房,两扇门都是关着的。傅清时将车停在平房前的空地上,霓喃下车,刺骨的寒风吹来,她裹紧衣服,抱紧手臂,深深呼吸新鲜空气,抬头望向天空的那瞬间,她惊呼出声:“清时!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星河!”

    他抬头望去,只见漆黑的夜空上,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星辰,汇聚成一片浩瀚星河。

    她凝视着夜空,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星空,美到找不到一个形容词来描述,心头唯有震撼。星空与海洋一样,能让人觉得人类自身不过是茫茫宇宙中的沧海一粟。

    屋子里的人大概听到了动静,开门走了出来,举着手电筒往傅清时与霓喃身上一照,了然地问道:“迷路了?”

    屋主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大爷,身形高大,披着件军大衣,看起来很精神。

    “您好,大爷,打扰了。”傅清时走过去,拿出便签条,“我们想找您问个路。”

    大爷没接纸条,说:“站外面怪冷的,进来说吧。”

    一进门,霓喃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意,屋子中央摆着张四方铁皮桌,它平日里是用来吃饭的,但内里另有乾坤,一到冬日,它的肚子就变成了火炉。此刻它的肚子里柴火正旺,一下下地爆着火花,对在寒冷夜色里迷路的人来讲,那是温暖的源泉。

    大爷好客,给两人让了座,又去倒了两杯热水。

    “我不喜欢喝茶,平日里也几乎没客人来,所以没有茶叶那种东西,你们将就喝。”

    霓喃道了谢,捧着白瓷杯,凉凉的手心慢慢热乎起来。她烤着火,身体舒服多了,既然进来了,就久坐一会儿,让傅清时好好休息一会。她不急着问路,随口同大爷聊起了天:“大爷,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?”

    大爷点点头:“这里是个特别小的林业站点,用不到太多人。”他从桌子上取过烟草与白纸,给自己卷了支烟,又问傅清时,“小伙子,自己卷的糙烟,不嫌弃的话,来一支?”

    傅清时笑说:“我不抽烟,谢谢。”

    大爷又问:“来旅游的?这个季节不太对啊。”

    霓喃说:“我们来找个人。”她将写着地址的便签条递给他,“这个林场离这里还有多远?我们往前开的话,方向对不对?”

    屋子里灯光有点暗,大爷拧开手电筒照在纸条上,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后,说:“远着呢,有一百多公里,你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?从镇上出来大概二十公里左右,有个小分岔道,往左是你们要去的地方,往右就是我们这里。”

    傅清时与霓喃对视一眼,两人无奈地笑。果然是错过了分岔道,车子朝着反方向越走越远了。

    大爷关切地问:“你们今晚还要赶过去?你看这天,随时有可能会下雪,你们不熟悉当地路况,赶夜路实在很不安全。”

    霓喃说:“我们先回镇上住一晚。”

    大爷说:“那个镇子小得很,这季节旅社早就歇业了,现在能住的估计也只有当地人家里。”他微微迟疑了下,说,“你们有没有带那个……就是在山里也能睡觉的那个东西……”他一时想不起那叫什么了。

    傅清时笑说:“帐篷吗?”

    “对对,就是这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带了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不介意,你们就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吧,火炉烧着,也不会太冷。”

    能在这里借宿一晚当然好,一是再开回小镇一来一回浪费时间,二是霓喃身体不适,需要马上休息。只是——傅清时微微蹙眉——深夜的森林里,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主动提出让你借宿,但凡有点警惕心的人都会迟疑的。

    他与霓喃对视一眼,彼此的眼神中浮现出同样的顾虑。

    大爷看了他们一眼,将吸完的烟扔进火炉里,朗声笑道:“你们放心,我老头子没打什么主意,就是想着,这偏僻地方,能遇上也算是有缘。我这好久没人来过喽!”他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寂寥的感叹。

    听他这么坦诚一说,傅清时与霓喃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,倒显得他们小人之心了。

    两人道了谢,决定在此留宿。

    趁着傅清时与霓喃去搬帐篷睡袋,大爷去了屋子后面的小厨房忙活,没多久,他便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出来,面是清水面,上面就卧了个鸡蛋,添了一勺咸菜,卖相也一般,但傅清时与霓喃吃得满足极了。

    他们俩吃了面,三人又围着火炉聊了很久,大爷大概是真的太久没有跟人说过话,聊兴很浓,最后还是霓喃提出想休息,他才叼着卷烟离开了。

    屋子里暖洋洋的,因为头还隐隐作痛,霓喃躺下后,睡意很快就袭来了。

    迷蒙中,她忽然听到傅清时在她耳边说:“霓喃,如果我不在了,你别等我。你往前走,不要回头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她喃喃回应了句,心里却在想,好好的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?莫名其妙的。过了一会,她才反应过来,哦,他是因为听了大爷的故事才这么说的吧!

    大爷是南方人,与妻子结婚后跟她一起来到了她的故乡内蒙古,在当地的林业局工作,两人为他们喜欢的森林付出了一生的岁月。他的妻子于十年前因病去世了,那年他已经退休,在大城市生活的女儿担心他无人照顾,想接他过去一起生活,却被他拒绝了。他成了一名守林人,日夜与妻子心爱的这片原始森林为伴,与她为伴,此生不离。

    霓喃睁开眼,看见他正侧目凝视着她,如海般深邃的眼眸中满是认真的神色。

    她抚上他的脸,轻笑着说:“大半夜的,说什么傻话呢!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他也笑,亲了亲她的额头,“睡吧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前,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第二天清晨,他们告别了热心的大爷,往目的地而去。这一次两人都格外留心,生怕错过了分岔小道。气温又下降了,天空仍是阴沉沉的,但好在没有下雪,路况比昨天的还要差一些,傅清时将车速放得很慢,一百多公里,他们走走停停地开了足足六小时才到。

    翻山越岭终于抵达目的地的轻松感才冒出来,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便兜头而来——这里确确实实有栋小木楼,楼里住着个守林人,却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一个。

    守林人对着地址再三确认:“没错,是这里。”

    他又仔细看了看那张余润德的照片:“我不认识这个人,从没见过。这照片也不是在这里拍的。”

    傅清时问他:“那您知道这个地方是哪儿吗?”

    守林人摇摇头:“这种类似的林子多了去了,那怎么知道啊。”

    霓喃捂住脸,简直想哭,那是一种满心的希望彻底落空后的失望与难受。

    傅清时伸手搂住他,轻拍了下她的背。

    她掏出手机想给秦艽打电话,却发现一点信号也没有。

    傅清时说:“霓喃,显而易见,秦艽拿到的地址是假的。”

    霓喃心思一转,便什么都想明白了。她闭了闭眼,低声说:“也许……也许,谢斐已经找到他了。”

    傅清时抬头望出去,目光所及之处是漫无边际的丛林,密密的树木笔直地耸入云霄,在暗沉沉的天色下,像是一个个伫立在荒野的鬼魅,他的心被那些鬼魅压迫着,沉得要命。

    几乎是同一时间,谢斐一行人来到了照片上的那个地方。

    导游将照片高高举起,与眼前所见的黄土小道和两旁的丛林仔细对比了一会儿后,欣喜地喊道:“谢先生,没错,就是这里!”

    谢斐轻轻舒了口气,终于找到了。

    他好多年没有这么舟车劳顿过了,路途颠簸,他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一样,住宿环境也差,这两晚就没睡过一个舒坦觉,不过那些苦总算没白受。

    往里走了大概几十米,就看见隐藏在树木间的小木屋。门是虚掩着的,门前的空地上有一只黑色大狗正趴着,好像睡着了。谢斐在离大狗不远处站住,等了等,见它没有要醒来的迹象,便抬了抬手,示意大家继续往前走。几人放轻脚步,悄悄靠近了屋子,谢斐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,正当最后一个人要进门时,那只狗忽然睁开了眼,它站起身,仰着脖子就大叫起来。

    “汪汪——汪汪汪——”

    它发出了非常响亮且凶恶的叫声,一边叫一边往门口蹿了过来,吓得走在最后面的导游手忙脚乱地去关门,总算在它扑过来之前将门锁上了,他无力地靠在门背后喘着气,一动也不敢动。

    谢斐看了眼导游,见暂时安全了,他才转过身去。

    房间是个大通间,空间很大,但家具极少,只有一张床,一张餐桌,两把椅子,以及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具。

    谢斐在屋里慢慢转悠了一圈,最后在床上坐了下来,他伸手从枕头下面拿出了那张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被压着的照片,照片有点发黄了,有个地方还有被磨白的痕迹,可见是有人经常将它拿在手上摩挲。照片是很多年前的那种影楼艺术照风格,蓝色的背景布前,男人坐在藤椅上,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,两人正咧着嘴笑,相貌与神色都有八分相似。谢斐将照片翻了个面,背后有淡淡的模糊的字迹,写着:余新小朋友四岁生日。

    余润德确实在这里,可是,人呢?

    谢斐站起来,听见外面那只大黑狗还在不断地狂叫着,他皱了皱眉,环视一周,看见门后角落里放着把铁铲,他拎起它递给其中一个手下,沉声说:“开门,它敢扑上来就给我往死里打!”

    门打开一条缝,铁铲挥出去,那只狗虽叫得凶恶,却对这利器有着浓浓的惧怕之心,它一边叫着一边往后退,几人就挥着铁铲,有些狼狈地逃出了小木屋。

    谢斐回头看了一眼,既然余润德没有锁门,那肯定就在附近。

    他吩咐道:“去附近找一下!”

    下午三点,天色尚亮,傅清时决定往回走,先回到有信号的小镇再做打算。

    霓喃有些担忧:“你的精力没问题吗?”

    他们来时满心期待,再疲累也都充满了力量。可返程是失望而归,他虽然什么都没说,但她感受得到,他同自己一样难受。

    他摸摸她的脸:“不要紧。”

    守林人抬头看了眼天空,说:“只怕要下雪了啊。”

    傅清时说:“我会开慢一点的。打扰您了,再见。”

    两人驱车离开。

    心情有点低落,一路上霓喃都不怎么想讲话。

    “你小睡一会吧,天还亮着,我没问题。”傅清时说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闭上眼,“我睡一小时,待会儿你叫我。”

    她心里搁了事,思绪纷乱,其实根本就睡不着,再睁开眼时,发现才过了半个小时。

    她打开窗户想透个气,玻璃窗一放下来,就有凛冽的风扑面而来,风夹带着凉凉的东西打在她的脸上,她伸出手去,惊呼道:“清时,下雪了!”

    一路走来,他们遇见的每个当地人都在说,这天怕是要下雪了啊,听了好几天,林场的第一场雪,终于在这个傍晚落下来了。先是细细的零散的雪花,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察觉,渐渐地,雪下得越来越大,飘落在车前的玻璃窗上,像是起了白茫茫的雾。

    天色渐暗,傅清时打开车灯,将车速控制在正常范围里,不敢放太慢,怕下雪的时间长了,越晚气温也会越低,一旦路面结冰就会更加危险。他又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一点,室内太温暖容易令人恍惚,他必须保持足够的清醒。

    雪越来越大,天彻底黑了。

    狭窄的林荫道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,寂静漆黑,唯有车灯照耀的前方可以看见白色雪花飞舞着,他们就在这雪花中砥砺前行。

    “清时,我们不要气馁,明天去镇上打听一下,看有没有特别熟悉森林地形的向导,既然有照片就会找到的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他转头冲她笑了下,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,“饿不饿?后座有巧克力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饿。前面转弯,你专心看路……”

    她话还没说完,就看见傅清时脸色忽然一变,她往前看,目光撞上了一束强烈的光,在她下意识地抬手挡眼时,傅清时已反应过来,迅速往她这边打方向盘,可是来不及了,对面那辆货车速度很快,转弯都没有减速,而且跑在了路中央……当知道避无可避时,傅清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放弃方向盘,转身扑到了霓喃那边,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抱在了怀里。

    “嘭——”

    “啊——”

    在天旋地转中,她的鼻子闻到了熟悉的令她深深迷恋的气味,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就忽然闪过了他说的那句话——

    与你在一起后,生活里全都是好事。

    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,疼到窒息。

    又传来一声巨响,接着是什么东西哗啦啦碎裂的声音,过了一会儿,是车子轰鸣着绝尘而去的声音,然后,世界重归寂静。

    夜空黑得像是末日,唯一的那束光消失了。雪,越下越大,无声地覆盖着丛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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